南方观察丨奶奶和她的煤油灯

记忆中,奶奶家里有一盏煤油灯。油灯很精致,有一个碗底儿大小的底座,从底座往上渐渐收缩,像紧紧勒了条腰带。腰身往上开始往外鼓肚子,肚子鼓到最大再收缩,便到了瓶口,是点灯芯的地方。瓶口之上又对接着一个下面直中间鼓开口阔的玻璃瓶,灯火在里面闪烁,但很少有油烟。整盏油灯蓝莹莹的,自上而下贯通着细密纹路,像条绒布一样,奶奶总是把它擦得非常明亮。

油灯里的油总是满的,灯也总是亮着。爷爷一手拿着一支尺把长的旱烟锅,一手从腰间别着的旱烟袋里掏烟叶,每次只取一丁点儿烟叶,用食指和拇指使劲儿一捏,捏成碎末儿,摁到烟锅里,靠近灯口,点着了,吸上一两口,将烟灰在炕沿上磕掉,再重复。奶奶好像从没感觉到烟呛,只是蒙头干活儿。要么拿扫帚扫地,要么绕线团儿,要么纳鞋底儿,要么缝补衣服。那时我刚刚上小学,村里还没有通电,无数个沉寂的夜晚,就是这样度过的。

小孩子对干家务活儿,自然不感兴趣。但对吃的,精神头儿可大了。记忆中,奶奶在油灯下和面揉面蒸馍馍蒸花卷儿,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,蒸出的馒头和花卷儿总有一种淡淡的黄色,稍稍有股碱味儿,和妈妈平时蒸的那种单纯白色的馍,口感有很大不同。最令人向往的是,奶奶会在油灯下烙锅盔。和电视上那种用粗粗的木杠压成的完全不同,奶奶是把面和好后,用擀面杖使劲儿擀面,把面团擀开了,揉起来,再擀开,再揉起来……直到揉不动也擀不动时,便开始烙了。灶火点着了,锅底感觉发烫了,奶奶便拿起油壶,沿着锅沿儿稍稍浇点儿胡麻油,等整个锅底都涂满了油,便将圆圆的面饼放到里面,左右上下不停地烙。感觉油被吃尽了,再略微浇些油,再不停地烙。这个时候,不管奶奶烙到什么时候,我们都在等。一直等到烙熟了,满屋子芬芳四溢,奶奶将锅盔切成一块一块的,我们每人都吃了一块时,才会睡。

再后来,村里通电了,很多人家的油灯没了下落,但奶奶的油灯还在。因为爷爷抽旱烟的习惯一直没改,他不喜欢划火柴点旱烟,也不喜欢用打火机,他说在炕头上就着油灯抽旱烟的感觉,最舒服也最熨贴。我刚上初中时,爷爷奶奶都瘫痪了,爷爷还能讲话,奶奶连话也不会说,只有一只手会动。刚开始,奶奶还比较平静。到后来,爷爷去世了,奶奶的情绪就不太稳定了。最早,说好由二爹和我家帮大爹种地,大爹大妈负责伺候奶奶。大爹大妈伺候了一年,说每天困在家里太闷了,还是大家轮流伺候吧。我上初三那年的寒假,正好轮到我家。奶奶离不开人,冬天太冷,外面也无法活动,我就在屋子里一边读书,一边照料她。

刚开始,并没有感觉到奶奶的烦躁。她知道自己事事都要麻烦别人,所以一般不吱声,只是静静地坐在炕上,默默地看我读书。时间久了,她会“呀呀”地叫几声,若是用手往嘴唇边比画,就知道她是渴了,桌上有暖壶,帮她倒少半碗水,放在炕沿上,感觉不烫了,便端在她手边,她便用那只还能动的手将碗端起来,喝几口再放下。肚子饿时,奶奶倒是从来不叫。家里人一般煮面片儿,当地叫揪面,舀上一碗,端来放在奶奶手边,奶奶便用汤匙一勺一勺地舀着吃。奶奶的饭量很小,一般只吃小半碗,很少再加。等奶奶吃完,我将碗和汤匙收了,用抹布将塑料油布上淋洒的汤汁擦了,再去看书。不知看了多长时间,她又会“呀呀”地叫,这时不再用手比画,我知道她是要上厕所了。那时的农村,自然没有抽水马桶。奶奶不能站,也不能蹲,自然也无法去外面上厕所。四爹给买了一个坐便器,可以坐在上面解手。我就到外面的院墙上,把坐便器取回来,放在炕上,把奶奶抱起来,帮奶奶把棉裤脱了,再把奶奶放在坐便器上。若奶奶是小便,便帮她穿上棉裤,再开门将便溺倒出院墙外。若是大便,就要屏住呼吸,撕几张卫生纸,帮她擦了屁股,再将坐便器在院墙上磕几磕。磕尽了,舀一瓢水冲,冲干净了,再放在院墙上。

后套地区的冬天很冷,如果在室外用湿手摸铁门,手会粘在铁门上。不能着急,要等手掌的温度慢慢把那层冰融化了才行,不然会撕下一层皮。现在想来惭愧,不知那个不锈钢做的坐便器,在院墙上放了那么久,奶奶坐在上面,会有多么冰冷。也有可能进出匆忙,门也忘了关,三九寒天,不知向屋子里灌进去多少寒风。怪我那时太年幼,不懂得心疼人。晚上,奶奶很少喝水,也很少起夜。我趴在桌子上做练习题,她坐在炕上看我。不知什么时候,奶奶已经斜躺在炕上睡着了。那时用的是柴火炕,也是锅连炕。有时煮猪食,有时熬甜菜糖,快过年时会煮猪头猪蹄子羊头羊肚子牛头牛肚子。什么也不煮时,就烧一锅开水,水也滚了,炕也热了。我和奶奶的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。

开春的时候,母猪会下猪娃。每次能下十几只,每只都长得非常健壮,往往未到满月,猪娃便被邻居预订光了。但有一样不好,这头母猪的身子太沉,翻身时稍不留神就将猪娃压在身下,三两分钟,便窒息而死了。每有猪娃被压死,妈妈就非常悲伤。因为那时除了庄稼外,卖猪娃是家里最大的收入来源,春种的化肥地膜、夏收的农机柴油、入秋的换季衣服、冬天的炉子烧炭,还有很多开支,包括我们的学费,都要从这里出。弟弟妹妹小,他们抱不动奶奶,但是看猪可以。有时我也去看猪,没人在身边,她也会“呀呀”地叫,我知道她是怕没人,就在院子里应一声。听到人声,她就不叫了。

有一天晚上,不知什么原因停电了。屋子里停电了,猪窝里也停电了。翻箱倒柜,好不容易找到一支蜡烛。刚点着一会儿,听到猪窝里有叫声。赶忙用手护着烛火,小跑到猪窝里。发现一只小猪的脑袋露在外面,身子被母猪的肚腩压住了,正“吱吱”叫。赶忙将母猪的肚腩翻起,将小猪从它身下扯出来。妈妈也小跑过来看,说幸亏发现快,不然又被压死了。为了安全起见,决定全家人轮流看猪。可是奶奶这时却不安生了,总是不停地“呀呀”。问她喝水吗?摇头。问她要解手吗?摇头。问她吃东西吗?也摇头。有过年亲戚拜年带来的一个蜜橘罐头,打开了,她也只吃几口,还是不停地“呀呀”。整晚黑灯瞎火,也不是办法。我找来一只碗,从瓮里挖了些猪油,再用旧棉花捻了根灯绳儿,划火柴点着了。一灯如豆,屋子里多少有些亮光,奶奶也不再“呀呀”了,又斜倚着睡了。

村子非常偏僻,在河套平原与乌兰布和沙漠的接壤部,不通邮,不通电话,不通公共汽车,只通电,还经常停。大爹住在村外,是他自己砍树栽电线杆子,才从变压器上拉过一根线去。内蒙古高原上的风大,不是杆子倒了,就是线断了,三天两头,总是停电。第二年暑假,奶奶的身体更瘦了。把她往坐便器上抱,感觉像小孩子一样,轻飘飘的。另外,感觉她对别人的依赖也更强了。只要她一个人在屋里,她就“呀呀”地叫。有一天,黄昏时分,大人下地干活儿还没回来,圈养的几十只羊齐声叫唤起来。往日都是父母从田里割了草回来喂,现在是提早饿了。拿起树铲,在就近的几株杨树上铲树枝,没想到,这群羊饿疯了一样,一捆树枝树叶撒进去,三口两口吃光了。没办法,我只好拿起镰刀,到田埂上割草。还没走出院门,奶奶便叫喊起来。返回屋子,问奶奶要干什么,她一句话不说。于是我再捡起镰刀,向外跑,才割了几镰刀,又听到奶奶喊了。把草扔到羊圈里,再跑回屋子里,问奶奶怎么了,她还是一句话不说。此时,那群饿羊也发疯了,一个比一个叫唤得凶。我不耐烦了,冲奶奶大喊起来,不要叫了,羊也叫,你也叫,我只是给羊割草,又没走远!奶奶不会说话,但听力还是很好的。我说的话,她显然明白。但看看奶奶满头白发和连年被病痛折磨的瘦弱样子,我又心疼起来。我知道,奶奶只是在维持生命的最低需要。她知道家里困难,从来都不说病痛。瘫痪的那些年,她“呀呀”叫着,也只是说想喝水或想解手,从来没说医院,甚至也从来没说过想吃东西,只是在家人煮熟饭了才吃。看她无助的样子,我搂着她的肩膀,哭了。问奶奶,想不想吃东西。奶奶脸上没表情,但眼里闪着光。

过年时亲戚带来的罐头还有一个,也是蜜橘的。我急忙打开躺柜,把罐头取出来,三两下,把罐头拧开了,用汤匙给她喂橘瓣和罐头瓶里的糖水。奶奶吃了几口,不吃了,情绪安定下来了。我对奶奶说,羊真的饿了,我去外面割捆草,很快就回来。奶奶脸上没表情,没说行,也没说不行。但我出门后,奶奶没再喊。

到了晚上,大人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。妈妈煮了面片,我端给奶奶,奶奶一口也没吃。我看奶奶一点儿表情也没有,拿堂弟的照片给她看,她看了看,也不再看了。往日,她看到堂弟照片,总是乐呵呵地笑,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,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。看奶奶没食欲,我把剩下的蜜橘罐头拿过来喂给她,她也不吃。第二天就开学了,我要去远在千里之外的首府读书,着急收拾行李了,忘了当晚有没有电,灯有没有亮着。

早上,天还没亮,我就背着包出发了。车是父亲从邻村约来的,知道我开学,特意从村子里绕过来。和奶奶告别,奶奶脸上还是没有表情,眼神很黯淡。后来我很后悔,如果早有预料,那天我就不应该走。到了学校,收到弟弟写来的信。就在我出门的那天中午,奶奶不行了。她坚持要回老屋,老屋距离我家有三里多路,那是爷爷当年盖的,爷爷就故去在那里。爸爸背着奶奶往老屋走,说在半路上,奶奶就没有呼吸了。奶奶一生无求无欲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赶回老屋,我知道原因。那是因为老屋里有她和爷爷,有爷爷抽烟她照明的灯火,还有那盏她擦得锃亮的煤油灯。

责编:杨晓君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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